屋内陈设古旧,却颇见气派,粉壁上还挂着两幅金彩山水,为闺房更添了几分富丽雅调,看来世代簪缨的戴将军,对女儿的期望不仅在武学一途。
秦彤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下,瞥了一眼西侧间堆满书帙的黑漆书橱,哑然一笑,自家徒儿的性情再清楚不过,戴将军的一番苦心怕要付诸东流喽。
戴若水小心奉上一杯热茶,“师父,请用茶。”
“嗯,不错,看来江湖一番历练,倒是知晓礼数了。”秦彤欣慰点头,接过徒儿捧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戴若水心虚地看着授业恩师,试探道:“师父大驾降临,不知有何要事?”
“无甚大事,只是心血来潮,想来见见你。”将茶盏轻轻发下,扫了案上包袱一眼,秦彤莞尔:“适才你要去哪里?”
“没去哪……哦,”戴若水福至心灵,强挤出几分笑意道:“徒儿父亲出镇山西,近日听闻鞑虏进犯,山西镇奉令出兵襄助,若水心忧父亲安危,想赶去护佑一二。”
“孝心难得,”秦彤颔首称赞,话锋一转:“不过兵凶战危,再高的武功于千军万马之间也难施展,戴将军久历军务,自有统兵之道,你就不要去添乱了。”
戴若水朱唇微张,犹豫再三还是点头称是。
徒儿听话,秦彤心怀舒畅,“下山一年有余,为师交待你的事情如何了?”
低首垂胸,戴若水神思迢遥,秦彤的话没有听进半句。
秦彤蹙眉:“若水!”
“啊?师父……”戴若水霍然惊觉,秦彤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省得所问何事。
“魔门中人大多隐匿无踪,唯有阴后一脉人数众多,蠢蠢而动。”
“谢晚晴?”秦彤纤指扶额,苦笑道:“还真是个难缠角色。”
“师父说的是,此人武功阴损歹毒,还不讲江湖道义,倚多为胜!”想起那夜情境,戴若水胸臆难平。
“你和她交手了?!”秦彤面色倏地一变,反手搭住徒儿玉腕,默运真气在戴若水体内细细探寻一周,半晌才松了口气。
“幸好没留下隐患,你也真是不听话,说了只要打探消息就好,无谓招惹她作甚,这些老魔修为深厚,心狠手辣,翻手间便可取你性命,你能活着还真是命大!”
听出师父话中关切之意甚过责怪,戴若水嘻嘻一笑,抱着秦彤一只手臂撒娇道:“随师父学艺多年,纵是不敌,还脱不得身么!况且身为天地门人,若是不战而逃,岂不丢了您二位的脸面,徒儿再不肖,也不能做出这等事来!”
“你啊!”秦彤爱怜地在徒儿隆鼻上点了一指,“其他魔头呢?”
“魔门中人大多行踪不定,邝子野的确如师父所说,隐身洪洞,在市井间卖唱谋生……”
“自况瞑臣?”秦彤不屑轻哼。
“另外在平阳徒儿偶然遇见了冷面魔儒白壑暝……”
“白老魔还未死?”秦彤眉宇间泛起几分忧色。
“是,不过他有旧伤在身,功力似乎大不如前,师父无须在意。”戴若水如实回道。
“白壑暝胸有沟壑,便是武功全失,也不易应对,不过这老魔的”快雨无形“为天下一绝,竟有人能重伤了他,倒也是一桩奇事。”秦彤萧然长笑,“还有呢?”
戴若水摇头,“徒儿无能,未能寻得旁人踪迹,对了,据萧伯伯说,巧手魔工钟神秀曾在太白山与其赌斗,双腿残废,下落不明。”
秦彤微微颔首,“这些魔头可有传人?”
“没……没有,哦不,有!”戴若水先是下意识摇头,随即又连连点头。
“究竟有还是没有?”戴若水吞吞吐吐,秦彤略有不满。
“白壑暝有一养女,不过未得其真传,尚不能登堂窥奥。”戴若水眼神闪烁,“再有……谢晚晴似乎门人众多,不过大多功力尚浅,不足为惧。”
“还有旁人么?”秦彤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了!”戴若水脑袋连晃,坚定回道。
“真的没了?”
“反正徒儿是不知旁人,您若不信,自去查吧。”戴若水赌气道。
“你呀……”秦彤摇头失笑,微微一叹,“看来那姓丁的小子果然狡诈,连我的好徒儿都蒙混过了。”
“师父您……您都知道了。”戴若水声如蚊蚋,细不可闻。
“哼,你们二人举止亲昵,招摇过市,怕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们两个老家伙。”玉掌一翻,秦彤手中多了一支玉笛。
戴若水畏惧地连退了两步,“师父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你也晓得怕?”秦彤斜乜着徒儿,没好气道:“幸好萧道友的信是为师先接到,要是让你师公得了信,看他怎么收拾你!”
“不怕,有师父在,总有人护着徒儿。”戴若水涎着笑脸又凑了上来。
“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任性妄为。”秦彤手持玉笛在徒儿头上轻飘飘地点了一下。
“哎呦!”煞有介事地捂着额头,戴若水高声呼痛,引得秦彤“扑哧”一乐。
“好啦好啦,和我之间就别做戏了。”
戴丫头卖好道:“这么说师父不生徒儿的气了?”
“这么些年你闯出过多少祸事,真要生气哪还计较得来!”秦彤佯嗔道。
“徒儿谢师父。”戴若水盈盈拜谢,眼珠一转,“师父,要不连那小淫贼也一并放过吧?”
“你说丁寿?”秦彤略一扬眉,见徒儿点头,微笑道:“小淫贼?这个称呼倒也别致,与我说说怎么回事。”
戴若水自幼丧母,对这位师父向来当亲娘般亲近孺慕,此时有求于人,便将与丁寿相识之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说个干净。
“魔门内斗的秉性还真是难改……”
“师父说的是,徒儿初也以为他是魔门对头,才出手相助,若不是他后来自承,徒儿还真被他瞒过了呢。”
“如此说来这个姓丁的小淫……咳咳,小子当真狡诈……”险些被徒弟带歪的秦彤眉峰轻攒,悠悠说道。
“可不是么,而且还贪财好色,欺男霸女,诡计多端,巧言令色,一张嘴能吐出花来!”想想被那小淫贼捉弄着从太白山顶背到山下,戴若水便气不打一处来。
秦彤玉笛敲着掌心,自语道:“此等恶徒,杀之不惜,也算为天下除一祸害。”
正在点头附和的戴若水霍地一惊,“师父,您要杀他?!”
“不说武林与魔门之间仇深似海,便是如你所言,此子恶贯满盈,还不该杀么?”秦彤反诘徒儿。
“不不不,徒儿适才只是一时抱怨……”戴若水双手连摇,暗道小淫贼这下可被我坑惨了,急忙解释:“其实那小子所作所为也多是为国为民之举,纵小节有失,大义未亏,他所贪之财未有一文公帑,所……所得手女子也都是出于自愿……”
纵然戴若水一向率性直言,说到这里也不禁红透粉颈,两耳发炽。
“豺狼嗜血,本性难藏,单从他财色方面欲求不满,便可知其秉性为人,此子不除,必成大患,为师这便为天下诛杀此獠。”秦彤振袖而起。
“不,师父,您听弟子一言,那小……丁寿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弟子愿意作保!”戴若水扑通跪地,牵着秦彤道袍苦苦哀求。
秦彤转过身来,凝视徒儿娇嫩粉靥,轻声问道:“你喜欢他?”
“没有!”戴若水断然摇头。
“没有就好。”秦彤喟然一叹,重新入座,将爱徒拉起,柔声道:“古来大奸大恶之徒多以仁义作饰,那丁寿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你说他不取公帑,那他所得贪渎之财又来自何处,难道不是民脂民膏!”
“他……”戴若水想要帮丁寿辩解几句,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秦彤止住徒儿话头,“依你所说,他更是个花言巧语的轻薄浪子,真要看上哪家女子,一般弱女怎敢不从,便是有那心高气傲本事大的,凭那如簧巧舌一番下来,怕也要糊里糊涂铸成大错,他届时若再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又教那些苦命女子如何得活,这何啻于杀人害命!”
“那小淫……小贼其实也没恁大本事。”戴若水嘟着樱唇暗自不服,小淫贼容貌寻常,本事稀松,凭什么哄得许多女人都去爱他!
秦彤玉面一肃,“怎么没有,我的好徒儿不就被他花言巧语欺哄得要违背师命么!”
“徒儿没有,那是……哎呀,反正不是因为那个啦!”一向口齿伶俐的戴若水突然变得笨嘴拙舌,若说她是喜欢上了那个满脸带着坏笑的小淫贼,戴姑娘是打死也不认的,秦淮河畔萍水相逢,她出手相助只是一念之仁,再到平阳重逢,相随一路看他断狱审案怪招迭出,那些胡子老长的官儿们一个个被戏弄得狼狈不堪,也不失为旅途寂寞的一番调剂,纵是偶尔几次小捉弄让她恨得牙根直痒,可随后他也总有法子伏低做小令她转怒为笑,这可比整日端着架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道貌岸然之徒和畏首畏尾只知点头哈腰的应声虫儿们有趣得多。
“徒儿向您求情是因为他有疗伤之德,对,就是因为这个!”
“傻孩子,你怎不想想,伤你的是谢晚晴,道破你伤情的是邝子野,教他如何疗伤的是白壑暝,一个个都是魔门中人,安知不是他们合计的一个圈套,就是为了骗你入毂。”
“骗我?不会吧?魔门中人不是四分五裂,互相算计么?”
“那是对内,对整个武林他们从来都是与子同仇,否则又怎会引起数十年的武林浩劫,”秦彤双目忧思,似乎徜徉往事,良久才幽幽一叹,“无论如何,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好生在家尽孝,师公那里我自与你分说。”
“师父……”戴若水还想再度求情。
“你若还当我是你是师父,便照我吩咐去做。”秦彤声音转厉,不容置疑。
“是。”师命难违,戴若水俯首听命,眸中隐隐泪珠打转。
看着徒儿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秦彤怜爱之心顿起,不由放缓语气:“大劫将起,武林中怕无人能独善其身,你涉世未深,还是不要牵扯其中。”
“师父要怎样处置那小子?”戴若水音带哽咽问道。
“那便要看他运气了。”秦彤眼神中闪过一丝惘然,拂袖而出。
“师父!”戴若水疾步跟出,只闻空中一声鹤唳,庭院内空空如也。
鼻尖一酸,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滚落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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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捷!大捷啊!”姜奭一脸欣喜地跑进了戴府后宅,姜、戴两家是世交,公子小姐更是青梅竹马,关系非比寻常,也未有下人敢来阻挡。
“若水姐,大……”甫一进门的姜奭顿时愣住了,房间内酒气弥漫,闻之欲呕,哪有半分女子闺阁的模样。
一个空酒瓶骨碌碌滚到脚边,姜奭顺着来路看去,内间白纱帐幔遮掩的碧纱橱旁露出半截小腿。
“若水姐姐?”姜奭绕过帐幔,只见戴若水娇腮酡红,半坐半倚在里间的一张花几下。
“若水姐,你怎么躺在这里?”姜奭关切问道。
乜着惺忪醉眼,戴若水好不容易看清来人,星眼流波,咯咯笑道:“我道是谁呢,是你啊,小姜子……”
“快起来,地上寒气重!”姜奭急忙过来搀扶。
“不,我不起来,我还要喝……”戴若水喝得骨醉筋软,再没了往日英风,虽然张牙舞爪,还是被姜奭从地上拖起。
怎么还染上酗酒的恶习了,姜奭被贴着身子的酒气熏得直皱眉头,还是把醉的一滩烂泥般的戴若水扶抱在怀。
“这是怎么了?”姜奭小声抱怨,轻声道:“若水姐,且到里间躺着,我去为你倒些水来。”
“我不喝水,我要……喝酒!”倚在姜奭怀里的戴若水并不老实,两手胡乱挥舞。
“好好好,甭管喝水还是喝酒,你总得先躺在床上吧。”姜奭如哄孩童般顺着戴若水道。
“嘻嘻,小姜,还是你好,总是顺着我……”红唇中喷着酒气,戴若水点着姜奭额头,笑呵呵地打了一个酒嗝。
姜奭险些被熏了个跟头,漫不经心道:“应该的,应该的,这不从小到大,习惯了……诶,你扯我衣服作甚,住手,啊——”
*** *** *** ***
戴若水再度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捂着宿醉后疼痛欲裂的脑袋,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水——”
开口要完水戴若水这才想起,自己为图清净自在,院子里不留随侍丫鬟的,看来只有自己亲力亲为了。
扶着床栏缓缓站起,戴若水在桌上寻了茶壶,也是倒霉,嘴对嘴倒了半天,涓滴也未入口。
“呶,给你。”一杯犹带热气的茶盏递了过来。
“小姜子?”戴若水惊讶地打量着来人,接过茶盏,嗯,温热得宜,正好入口,立即一饮而尽,还毫无风仪地咂咂嘴巴,“还要——”
姜奭瞥了她一个白眼,拿过杯子走了出去,不多时又捧进来一杯。
两盏下肚,戴若水才算解了口渴,满意地用衣袖抹抹嘴,才想起似地问道:“小姜子,你怎生在这?”
饱含悲愤地哼了一声,姜奭扭头就走。
嘿,长本事了?戴若水心底小火苗蹭蹭上窜,跟着出去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大小的鼻涕虫。
姜奭正坐在廊下门槛上呆呆地望月亮,身旁生着一个红泥火炉,手边还摆着一把蒲扇,戴若水算是晓得自己方才的热茶从哪里来的了,心头不由一暖。
“你一直在这里看火?”戴若水挨着姜奭坐下。
姜奭脑袋向边上一扭,懒得看她。
柳眉一竖,戴若水娇叱道:“好言好语不会答话了?皮痒了不是?你……哎呦,你怎么穿成这样!?”
戴若水此时才发觉,姜奭裹着一件极不合体的外袍,里面空空荡荡似乎连中衣都没有穿,脚下踩着一双木屐,上面露出半截弹墨绫裤,不伦不类的扮相引得她哈哈大笑。
“你还笑?不都是你害得!”姜奭气得直接蹦了起来,“你醉便醉,吐就吐,何苦非要全吐在我怀里,腌臜死了,若不是去寻了戴伯伯几件衣物,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扶着脑袋想了半天,戴若水终于忆起醉后的事情,自知理亏,难得带着歉意道:“对不住,小姜,让你受委屈了。”
“知道就好。”姜奭把头一扭,很有几分傲娇。
“那你还不早些回去,与我这喝酒撒泼的婆娘待在一起作甚?”戴姑娘倒也颇能自我解嘲。
“你醉成这样,我不放心,再有……”姜奭回身从桌上取过一份军报,“大同报捷,特来与你知晓。”